廈門長庚醫院自2008年橫空出世,其“鯰魚”的身姿至今仍未清晰。
這是臺塑集團在中國投資的第一家醫院。經兩年多的發展,目前該院日門診量約1800人次,住院人數400左右。
而臺塑集團1976年開辦的臺灣長庚紀念醫院(下稱長庚醫院),僅用3年時間即沖破島內公立醫院的壟斷并宣告盈利,在業界傳為“神話”。
“目前大陸醫療的種種體制弊端,如紅包回扣、管理低效等,與臺灣上世紀70年代的情況非常類似。”廈門長庚醫院行政中心特別助理何國豪告訴《摻望》新聞周刊。
這正是諸多業內學者對廈門長庚醫院寄予厚望的原因。
不過,復制以往的“神話”并不容易——何國豪說:“我們內部有定目標,但以目前這種環境,3年還是不夠。”
政策障礙
為進入中國醫療市場,臺塑集團原董事長王永慶早已付出近20年的等待。
據媒體報道,王永慶1989年就曾拜會當時的衛生部領導,有心在北京、上海等地興建大型醫院。然而,彼時政策尚不明朗,王永慶的投資計劃擱淺。
何國豪說,具體的接洽過程他并不了解,但他知道,王永慶一直都希望把長庚醫院的技術、管理等經驗移植過來,大家一起切磋,提高彼此的醫療水平。
轉機在2000年出現——北京為申辦奧運會,有意在中關村地區建一所國際化大型醫院,長庚醫院身為世界規模最大、醫療水平卓越的醫院之一,進入有關部門視野。
王永慶隨即赴京考察,并在接受臺灣《聯合報》采訪時透露,“我準備先在北京投資,蓋一座中國大陸最大的醫院。初期規劃應該有3000床左右,北京市政府相當歡迎,規劃在北京奧林匹克運動場附近,捐出148公頃的地給長庚醫院投資,并百分之百由長庚醫院投資及經營。”他的長期設想,是將這里發展成一個涵蓋綜合醫院、養護中心和護專的醫療城。
長庚隨后放出消息,稱計劃斥資150億新臺幣(約4億多美元),在北京、廈門和福州興建3座長庚醫院,總病床數為1.1萬張。臺塑集團甚至成立“大陸長庚醫院專案小組”,展開選址等籌備工作。 籌備工作很快遭遇兩大政策障礙:
其一,2000年5月,《中外合資、合作醫療機構管理暫行辦法》出臺,為外資進入中國提供操作空間,但文件同時規定,外商投資醫療機構必須用合資、合作的形式,獨資不予批準,且中方所占股權比例或權益不得低于30%,臺灣地區參照執行;
其二,同年,衛生部制定《關于城鎮醫療機構分類管理的實施意見》,明確營利性和非營利性醫療機構采取不同的財政、稅收等政策和管理模式,依據這一標準,中外合資、合作醫療機構一般會定為營利性醫療機構。在長庚方面看來,這有違其在臺灣素來堅持的非營利性方針,且意味著一旦“兩(年)免三(年)減半”的稅收優惠結束,醫院將背負相當的稅收壓力。
經一段時間努力,長庚醫院的申報黯然終止。直至今日,各有關方面均未正面澄清項目夭折的真正原因。何國豪亦以“當然也有說法說我們要求獨資,跟內地規定沖突,或許這是一個原因吧”匆匆帶過。
坊間流傳的版本至少四種:一是獨資說,即長庚醫院堅持獨資以免掣肘與法規抵觸;二是定位說,即長庚不愿妥協,執意非營利性定位遭遇政策限制;三是臺獨說,即臺獨勢力阻撓長庚醫院資本外移;四是排斥說,即大陸醫療機構忌憚長庚醫院高薪“挖墻腳”,向有關部門施加壓力。 首輪失利的王永慶在2004年6月再次踏上申報之旅。這一次,他擇定廈門、鄭州、洛陽三地,并作出兩大妥協:放棄獨資要求、同意營利性醫院定位。
最終,僅廈門長庚醫院在2005年5月獲批。這是一家首期500張病床、規劃床位2000張的醫院,地段相對偏僻。在見證該院正式開業后,王永慶2008年辭世,享年92歲。
長庚醫院的經歷,是一些有志于挑戰公立大醫院霸主地位的臺資醫院縮影。
比如,臺灣明基友達集團在2003年申辦醫院之初,主動放棄北京、上海等市場較好的一線城市、不堅持獨資、直接申辦營利性醫院,但到其開業,仍歷時五年。
“有關部門既想引入長庚醫院動員社會資源,又擔心"鯰魚"兇猛,令自己庇護多年的公立醫療體系崩潰。”一位不愿具名的醫改專家說。
“鯰魚”效應
在上世紀70年代的臺灣,長庚醫院的確速戰速決,打破當時公立醫院一統天下的局面,改寫了臺灣醫療的歷史。
據悉,臺灣當時1400多萬人口,只有臺大醫院、臺北榮民總醫院、三軍總醫院等第三級即最高等級的醫院,平均每萬人只有11位醫師、7.8張病床,且病床總數的77%屬公立醫院,醫院經營方式陳舊,醫師工資比照公務員的固定水平。普通市民罹患重病,沒有關系就擠不進上述三大醫院,而且院內紅包盛行。
何國豪向本刊提供了一份《三十周年感言》(下稱《感言》),這是王永慶在長庚醫院建院三十周年時發表的講話。此時,長庚醫院已在林口、基隆、高雄等地擴建分院,并超越臺大、榮總兩大醫療體系,一躍成為臺灣最大的醫學中心。
王永慶在《感言》里說:“回想三十年前,當時臺灣整體醫療水平及相關設施均亟待加強,再加上醫療體制的不健全,國人生病就醫常遭遇重重困難,因此而造成生命和健康方面無可彌補的遺憾,甚至于釀成許多家庭的不幸;我的父親也是因為這樣而不幸辭世,令人至感悲痛。”
為“設法防止相同的悲劇一再重演,也基于回饋社會的使命感”,王永慶投入以提升臺灣醫療水平、維護生命健康為宗旨的醫療服務事業。
據《感言》介紹,長庚醫院在創辦初期即陸續締造許多先例,打破當時醫界普遍存在且沿襲已久的種種陋習,比如,取消住院保證金制度,排除因經濟因素延誤病情;改革醫師薪酬制度,明令禁收紅包等。 多種措施下,長庚醫院迅速成為臺灣最賺錢,同時也最令患者滿意的醫院。“我們3年就獲得15%的利潤率,大大鼓舞其他社會力量投資辦醫。”何國豪說。
步臺塑集團后塵,多家企業財團陸續進入醫療市場,國泰醫院、奇美醫院等民營醫院一時風行,并最終改變了島內醫療體系的生態:臺灣公立醫院和私立醫院的比重,從當初的8:2倒置為今日的2:8。
王永慶在《感言》里還特別提到一件往事,在長庚醫院林口醫學中心開幕前夕,前來參觀的蔣經國對醫院各項先進的軟硬件設施倍感震撼,競爭壓力油然而生,不久即向榮民總醫院和臺大醫院各撥上百億資金,供其大舉擴充設備,之后持續好幾年,也都動輒以數十億資金補助各公立醫院。
顯然,經由長庚醫院的介入參與,臺灣醫療市場開始良性競爭,不但臺灣當局大手筆撥出經費,改善公立醫院設施,并最終迫使公立醫院啟動改革,同時,也刺激各私立醫院提升醫療服務質量。
這是古典市場經濟原理的又一案例——民營醫院雖然以趨利為目標,但卻依靠提高效率,提升了臺灣醫療水平,充實了公眾福利。 何國豪認為,除王永慶等創辦人的作用、民眾的需求外,長庚醫院成功的重要因素還包括:勞保、健保等臺灣醫保體系的合理給付,醫療人才招、考、用、留等制度合理等。
反觀大陸,公立醫院壟斷依舊,醫患關系仍然緊張。并且,根據2010年6月公布的《2009年我國衛生事業發展統計公報》,2009年每千人口執業(助理)醫師1.75人,每千人口注冊護士1.39人,每千人口醫療機構床位數為3.31張。
此種局面與上世紀70年代臺灣島內的情形似乎并無不同。
前述醫改專家評論說,長庚醫院在臺灣的努力表明,單純依靠公立醫院自我轉型非常困難,關鍵是要引入社會資本辦醫,營造良性競爭的環境。
何國豪亦說:“現在情況非常清楚,中國的醫療資源說起來還是欠缺的、不足的,那政府需不需要更多的人進入醫療圈子來?因為政府的補助會是一筆很大的負擔,我想,政府遲早還是要鼓勵多元化辦醫,讓社會資源投入醫療,這個方向毋庸置疑。”
強悍的管理
長庚醫院的管理模式以強悍著稱。何國豪告訴本刊:“我們在廈門長庚醫院復制了長庚的經驗。”
比如醫藥分開,據何國豪介紹,廈門長庚醫院的醫生,其收入與門診服務量掛鉤,與所開藥品無關,并且在藥品和醫療器械的采購上,實行全球統一招標。換言之,廈門長庚醫院的醫生,其收入與看診人數有關,看診人數多,收入就高,“這就不會因為病人只是咨詢,沒有產生費用,醫生就態度不好,恰恰相反,醫生為了多拿獎金,他就會認真看診,治療快、花費少,才能爭取患者,而多開藥則與收入提高沒有關系。”
“主診醫師責任制”是廈門長庚醫院的又一亮點。何國豪表示,在公立醫院,醫生的工作方式往往類似于流水線,大家各管一段,而在廈門長庚醫院,假設患者看的是甲醫生的門診,甲醫生根據病情認為患者需要住院,那么,在患者住院期間,患者的主治醫生就是其看門診時的甲醫生。“因為甲醫生最早接觸患者,最清楚患者的病史和病情,也是他制訂治療計劃安排患者住院,那么,由甲醫生對患者進行連續性的住院治療就比較順暢,此時如果由乙醫師接手,勢必要重新了解患者。更重要的是,雙方接觸久了,彼此增進信任,醫患關系也會改善。” 取消住院保證金制度同樣引人注目。何國豪說,在廈門長庚醫院,一定是先救人要緊,只要填一份保證書就好,不用繳納保證金,更不會不交保證金就中斷治療。“我想我們一定要以人為本,先解決患者的病患,錢的事情可以后面慢慢談,至于患者會不會逃費,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,而是醫院如果不先救人,不把對生命的尊重擺在前面,我們又怎么能稱自己是個平民化醫院、公益性醫院?況且如果真是窮人,通過一定的證明手續、社工訪查,醫院也可以免費。”何國豪說。
他還告訴本刊,廈門長庚醫院的定位是平民化醫院,醫院的藥品、手術等各項收費基本與廈門當地同級別公立醫院相當,床位費略高一點,但3人間的病房,床位費只收50元,如果有醫保,自己就只需要付25元,不僅房間更為舒適,電動病床等設施比較方便,而且省下了護工的費用。“我們不建議請護工,因為我們的護士是全責護理,護工的工作全部回歸由護士來做,這一方面是擔心護工沒有經過專業訓練,一旦疏忽可能導致意外;另一方面,一般護工由患者自行雇用,醫院方面也不好管理。這樣綜合計算下來,有時候我們的總價其實更低。”
何國豪說,他們希望以優質的服務吸引更多病患,也一定會把不收紅包回扣、杜絕大處方、大檢查、大檢驗等堅持到底,“這有點像我們的院訓,如果我們做不到,也就失去了我們辦醫院的初衷。”
“不適應”
何國豪堅稱廈門長庚醫院不會被大陸醫療的陋習同化,但這位2008年赴任廈門長庚醫院的管理者,還是感受到一些不適應。
“最大的不適應是主治醫師招募不易。”何國豪說。
他表示,一方面,公立醫院可能不愿輕易放人,特別是對那些培養多年的資深人才;另一方面,大陸醫生多年來流動性較低,要說服已有相當成就的醫生放棄原先的福利待遇等難度也不小。“請不到有口碑的醫師,病人就不愿意來。我們好在有長庚醫院做依托,能從臺灣調配醫生,但這又會加大醫院成本。”何國豪有些無奈。
王永慶當初籌辦長庚醫院時,也面臨醫師來源的問題。當時臺灣的情況是,由于教學醫院的規模很少擴充,如果住院醫師訓練養成后,恰好沒有主治醫師的缺額,醫師往往被迫離開,故資深醫師人才不多。依靠“天下盡管沒有容易的事,可是也沒有不可能的事”的信念,長庚醫院除借重臺灣資深醫師外,更曾經多次赴美,延聘各個專科的權威醫師人才,反復說明創辦長庚醫院的抱負和愿景,終使許多醫師愿意放棄在美國的事業,舉家遷返臺灣。
目前中國大陸的情況是,基本上所有的教學、科研資源都集中在公立醫院,一旦公立醫院的資深專家跳槽,可能意味著他的科研項目和學術研究等都不得不中斷,這大大制約了專家學者的意愿,而且,在醫療行業,醫生的名望往往建立在醫院的名氣上,因此,對醫生來說,待在一個具有良好聲譽的公立醫院,對自己的職業發展更為有利。“這其實是一種體制上的不公平,說明社會資源的配置過于向公立醫院傾斜。”前述醫改專家說。 大陸地區性醫保給付太低,藥品、材料、設備儀器等采購費用偏高也讓何國豪苦惱:“一些設備儀器在繳過關稅后,價格貴了不少,給我們的成本管理帶來困難。”
亦有一些大陸醫護人員不能接受長庚醫院“像開工廠一樣辦醫院”的管理理念,對其經營和運轉模式不能適應,選擇“逃離”,并在網絡上發帖揭廈門長庚“內幕”。
昔日的“秘密武器”變成攻訐的由頭。廈門長庚醫院能否盡快收支平衡,并在大陸續寫長庚醫院的傳奇,有待觀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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